言据性：来自“方方日记”的话语分析

为什么 “方方日记”内容的来源及可靠性引起了网友质疑呢？本文拟运用“语言的言据性”理论对这一问题加以阐析。

引用从某人、某处获取的间接知识/信息是我们交际不可避免的表达方式。适当引用如引用官方信息、权威信息，至少明确交待具体信息来源，能够有效补充直接经验的不足甚至提升话语的可靠性、说服力（即增强语言的言据性）；但不交待或不明确交待引语来源，或者说话人本身不清楚引语来源，容易导致语言的言据性不足，从而引起接受者对信息来源及可靠性的质疑。

什么叫“言据性”？为什么要讨论“方方日记”语言的言据性？

语言的言据性(evidentiality)“不仅关系到讲话者所提供的信息来源于何方,是否直接，是否可靠，而且还涉及讲话者在话语活动中对相关信息所承担的责任”（朱永生2006）。“人们可以根据表达与交际的需要选择不同的言据性意义”，“他可以对其采取肯定、同意、怀疑、猜测等态度。这样，说话人就与所述信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因而使说话人对所述信息的可靠性承担或逃避责任成为可能”（ 房红梅2012）。

分析“方方日记”语言的言据性是为了分析作者提供的信息的来源（是本人经验，还是转述他人，还是来源模糊或不知来源）及作者对自己提供的信息是否愿意承担责任。

语言的言据性有哪些类型？

Aikhenvald(2003,2004)主张把言据性大致分为“目击型”(eyewitness)和“非目击型”(non-eyewitness)两种，朱永生认为汉语的言据性也可以大致分为“目击型”和“非目击型”，但分类依据不同于Aikhenvald的讲话者对信息来源有没有第一手证据，而是是否以明确的方式交代信息来源。

目击型言据性指“所有以明确的方式交代信息来源的语言现象”，有两种情形：

1）明确交代信息来源于讲话者,结构是“讲话者+感知动词/言语动词+信息内容”；

2）明确交代信息来源于除讲话者以外的任何人,结构是“第二方/第三方+感知动词/言语动词+信息内容”；

非目击型言据性指“所有以含糊的方式交代信息来源的语言现象”，也有两种情形：

1）提供信息,但只以含糊的词语说明信息的来源,结构是“某人+感知动词/言语动词+信息内容”；

2）提供信息,但不提供信息的来源,讲话内容只含信息内容,而没有“讲话者+感知动词/言语动词”这个“投射小句”。

怎样实现语言的言据性，有哪些形式标记？

汉语言据性的形式标记包括主要句式和词汇标记两种。

主要句式有四种：

1）投射小句+不含情态成分的信息内容；

2）投射小句+包含情态成分的信息内容；

3）没有投射小句、只有包含情态成分的信息内容；

4）没有投射小句、只有不包含任何情态成分的信息内容。

可知，目击型及含糊说明信息来源的非目击型运用句式1）和2），不提供信息来源的非目击型涉及运用后句式3）和4）。

词汇标记包括：

1）动词：以认知动词（听见、感到、认为、以为、揣测、推测、想象等）和言语动词（通知、嘱咐、表露、重申、指出、声明、发誓等）做谓语；

2）助动词：“会”和“应该”等“情态助动词；

3）副词：情态副词，如“管保”“一准儿”“好象”“大约”“似乎”“也许”“兴许”“指不定”“说不定”“未必”；

4）形容词：肯定、可能等；

5）名词：能表示言据性的名词有“可能”和“可能性”等 。（朱永生2006）

可知，包含投射小句的目击型及含糊说明信息来源的非目击型一定运用动词手段，包含情态成分的句式一定运用助动词、副词、形容词、名词手段。

另外，房红梅指出言据性的形式有具有据素（有语法标记）和具有零据素（没有语法标记）之别，所谓“零据素”即无动词标记的句式4），指直接陈述话语，“所述信息或者是无需提供来源或表明对其可靠性态度的，或者是被说话人确认为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使用零据素不仅表明了说话人对所持信息的确定态度，与此同时，还揭示了说话人希望与听话人实现知识、立场共享的意图”。

“方方日记”语言的言据性类型有哪些？有哪些形式标记？

姑以“方方日记”第2篇（第1篇篇幅过短，不具典型性）为例，统计分析言据性的类型及形式标记。

1.目击型：

1）明确交代信息来源于讲话者：

a感谢大家的关注和关心。

b我原想从12月31日开始，复盘我自己在这一段时间从警惕到松懈的全过程，但是这一写，就太长了。所以，我还是先实时写一点新近的感受，再慢慢来写“封城记录”。

c多么希望这一类的好信息，每天都来一点，尽管封城，尽管关闭在家，至少我们心情可以轻松一些。

d祈祷他们早日康复。

e看到好多人吐槽。

f但现在我想说的是，湖北官员的表现其实是中国官员平均水平的表现。并不是他们比其他官员更差，而是他们的运气更差。官员们历来按文件做事，一旦没有文件，他们就六神无主。这次事件如在同一时间落在别的省里，那些官员的表现，不会比湖北的更好。官场逆淘汰的恶果、空讲政治正确而不实事求是的恶果、不让人讲真话不准媒体报导真相的恶果，我们都会一一品尝到。武汉抢前争先，只不过先吃了一个大的而已。

Jakobson把证据分为4种：传闻即引语证据、想象即被揭示证据、臆测即推定证据、本人经验即记忆证据 （朱永生2006）， 可借以分析“方方日记”信息具体的来源。

a信息来自作者的经验，省略主语“我”，运用了句式1），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感谢”（包含知道、看到/听到）。

b信息来自作者的经验与臆测。运用了句式1）；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想”。

c信息来自作者的想象和臆测，省略了主语“我”，运用了句式2）；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希望”。

d信息来自作者经验，省略主语“我”，运用了句式1），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祈祷”。

e信息来自作者经验，省略主语“我”，运用了句式1），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看到”。

f信息来自作者的臆测和想象。句式标记是运用了句式2）；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想”、言语动词“说”、助动词“不会”。

2）明确交代信息来源于第三方：

a小哥说是已经备足了十天的菜，完全不出门。

b但因他们所持护照是新加坡的，昨天接到新加坡政府通知，近日将有飞机来汉接他们回去（估计武汉新加坡侨民也有不少）。他们返回后需隔离14天。

c昨天白天，女儿告诉我，她熟人的父亲（本身是肝癌患者）疑似感染，送到医院，也无人救治，三小时便死亡。

d而在昨夜，单位小李打来电话，说我居住的文联大院已发现两位被感染者。三十几岁，是同一家人。要我注意安全。

e今天又听同事说，他们属于轻微感染，在家隔离治疗。

a-e信息都来自第三方，属于传闻。都运用了句式1）；词汇标记有言语动词“说”“通知”“告诉”“听说”。需要注意的是，虽然这些信息都来自确定的某个人（作者不说谎的话），但关于某个人的信息只为作者所有，读者并不了解，所以从读者角度看，这些话语实际上属于来源含糊，有理由质疑其可靠性。

2.非目击型：

1）来源含糊：无

2）不提供来源：

a武汉人仍处在关键时候，尽管人们已从最初的恐慌、无助、焦虑、紧张走了出来，现在业已平静和安定了很多，但仍然需要大家的安慰和鼓励。到今天为止，至少大多的武汉人已经不再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了。

b昨天初二，依然冷风冷雨。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当然是国家支援的力度越来越大，更多的医护人员赶来武汉，等等等等，让武汉人心安了许多。这些，大家都已知道。

c而我们自己的好消息则是：目前我的亲人无一感染。我小哥尽管住在疫区中心，华南海鲜市场和汉口中心医院就在他家左右。而小哥身体不算好，此前也常出入于那家医院，所幸小哥小嫂并未有事。

d我和我女儿还有我大哥一家，都住武昌。一江之隔，危险系数比汉口略低，也都平安。尽管被封在家里，倒也没有觉得很无聊。我们大概都属于宅惯了的人。

e只有从外地回家探望父母的侄女和她儿子，有些糟心。本来是23号日坐高铁离开武汉，去广州与丈夫和公婆汇合（其实真要去了，日子也未见得比武汉好过。），结果恰巧那天封城，没能走脱。封城将会到何月何日，是否会耽误工作及孩子上学，都是问题。

f这个消息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g更好的消息是，我女儿的父亲，在上海住院，起先拍片，肺部有阴影，昨天也解除警报，应是普通感冒，未被新冠病毒感染，今天即可出院。如此，近期曾经与他一起吃过饭的女儿，也就不用再被严密隔离在她自己的住所（大年三十，是我冒雨开车给她送饭吃的！）。

h坏的消息仍然有。

i这大概是前两天的事。电话里，她也很伤感。

j他们的住处离我家大概两三百米。但我的住房是独门独院，所以我倒不会有更多的担心。倒是他们同门栋单元楼的邻居，会有点点紧张了。

k年轻人，体制好，感染轻，应该很快能抗过去。

l昨天湖北的新闻发布会上了热搜。三个官员的神情，充满沮丧疲惫，频频出错，说明内心也乱。其实也很可怜。他们应该也有家人在汉，他们的自责我相信是真的。事情究竟怎么会走到这步，事后复盘，自然得知。武汉官方前期对疫情的轻慢和封城前后官员们的手足无措，造成了百姓巨大的恐慌，给所有武汉人带来伤害，这些我会在文章写细写。

a陈述作者的臆测和想象，作者认为毋庸置疑且希望与读者共享此信息及立场。运用句式4）；无词汇标记。

b段来自作者的经验和臆测，作者认为毋庸置疑且希望与读者共享此信息及立场；运用了句式4），无词汇标记。第1句“昨天初二，依然冷风冷雨”描述天气，信息来自作者的经验，为交际双方共有；第2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来自作者经验；第3句“好消息是当然是国家支援的力度越来越大，更多的医护人员赶来武汉，等等等等，让武汉人心安了许多”陈述事实，信息来自作者的经验，且为交际双方共有；第4句“这些，大家都已知道”来自作者的臆测。

c来自作者的经验，e来自作者的经验及臆测，f来自作者的臆测，g来自作者的经验及臆测，h来自作者的经验。作者认为这些信息毋庸置疑且不希望被质疑或进行协商。这些话语都运用了句式4），都无词汇标记。

d来自作者的经验和臆测，前三句运用句式4），无词汇标记；第4句“我们大概都属于宅惯了的人”运用句式3），词汇标记有副词“大概”。

i来自作者的臆测，第1句“这大概是前两天的事”运用句式3），词汇标记有副词“大概”，第2句运用句式4），无词汇标记。

j来自作者的经验与臆测，第2句运用句式4），无词汇标记；第1句“他们的住处离我家大概两三百米”有副词“大概”，第3句“倒是他们同门栋单元楼的邻居，会有点点紧张了”有助动词“会”，都运用了句式3）。

k来自作者的臆测，运用了句式3），词汇标记有助动词“应该”。

l来自作者经验与臆测。“昨天湖北的新闻发布会上了热搜”是事实，来自作者的经验信息为交际双方共有；运用了句式4），没有词汇标记。“三个官员的神情，充满沮丧疲惫，频频出错，说明内心也乱。其实也很可怜”来自作者的经验与臆测，“事情究竟怎么会走到这步，事后复盘，自然得知。武汉官方前期对疫情的轻慢和封城前后官员们的手足无措，造成了百姓巨大的恐慌，给所有武汉人带来伤害，这些我会在文章写细写”来自作者的臆测，作者认为毋庸置疑且希望与读者共享此信息及立场，运用了句式4），没有词汇标记。“他们应该也有家人在汉，他们的自责我相信是真的。”一句来自作者的臆测；运用了句式3），词汇标记有认知动词“相信”、助动词“应该”。

据本文统计，这篇文章正文共1378个字符，共51个句子，言据性类型、信息来源及形式标记分布如下：

由统计可知，此篇文章言据性的句式标记以句式4）为主，其次是句式1），两种句式都不含情态成分；词汇标记以动词手段为主，具有情态性的词汇不多。可知作者试图通过少运用含情态成分的句式及词汇使文章显得客观、真实、可靠。那为什么没有实现这一交际意图却招致了质疑呢？

由统计可知，不提供信息来源的非目击型言据性为此篇文章的主要言据性类型，主要信息来源为作者经验与臆测，其次是传闻。因此，本文认为形式手段并不能提升内容的可信度，即言据性不足。

为什么说“方方日记”言据性不足？怎样判断言据性强弱？

这个问题可以用言据性“程度”“取向”说法解释。汉语言据性有程度差别和取向差别。

汉语的言据性程度可以分为强、中、弱三种，“一般来说，言据性的程度越强,讲话者对信息来源所承担的责任就越大”。此篇文章言据性的词汇标记的程度如下：

由统计可知，言据性程度中等的词汇标记最多，其次是程度弱的，程度强的最少。可知此篇文章运用的词汇标记多不能提供强言据性、作者并不愿意对自己提供的信息的来源承担更大责任。

汉语言据性的“取向有主观与客观之分。主观取向指的是讲话者对信息来源和可靠性负责的语言现象。客观取向指的是讲话者不对信息来源和可靠性负责的现象。一般说来,取向越主观,讲话者对相关信息来源所承担的责任就越多。”（朱永生2006）

由上文统计可知，不提供信息来源的非目击型与明确交待信息来源为第三方的目击型是此篇文章的主要言据性类型，即客观取向更多，作者对多数信息的来源及可靠性不能负责或者不愿负责。当然，不排除受限于居家隔离的条件及非一线人员的身份。

为什么强调是“不能或不愿负责”？因为我们的个人经验有限，我们的知识中有许多是从他人处间接获取的，因而在交际时往往不可避免要引用他人的信息以弥补个人经验的不足，或者实现说服、论证、命令的目的。从这篇文章的信息来源看，很多信息引自他人，而且是不可避免地来自他人，引用目的主要是信息共享与观点论证，所以不能对引语负责。不过，不交待信息来源的话语多于交待信息来源是身边某人的话语，对读者来说，这两种引用都是未知而含糊的，所以作出信息来源模糊甚至不实的推断。这也符合会话含义的合作原则：信息的量与质不足，违反合作原则，读者因而推测出作者说谎或者交际意图不真诚。这说明引用并非不恰当的言据性方式，信息来源不明确、不可靠才是言据性不足的原因。

此外，本文对“方方日记”前20篇的言据性类型做了不完全统计（仅统计句式1）和句式2），即有投射小句的话语），数据如下：

由统计可知，前20篇文章，交待信息来自第三方、信息来源含糊的话语很多。交待信息来自第三方的话语有70处，其中指明姓名的有11处（学弟徐旻、《收获》程永新、川鄂（湖大教授）、蒋子丹、陈村、武大冯天瑜先生、李培根校长、画家唐小禾老师、云南作家张曼菱、李文亮、新加坡政府），身份较明确的有32处（亲人19处、我的同学老耿、我的同事 YL、单位小李、昨天作协值班的小李、同事是长江文艺杂志副主编、王专家（王广发）、侄女昨天得到的通知、洪山交管局、社区通知、社区电话、市府声明、政府有令、政府告示），身份含糊的有27处（朋友9处、同学3处、同事9处、某人6处）。

可知信息来源完全明确的话语仅11处，补充了作者的经验不足，具有可靠性，属于适当引用。信息来源不够明确的有32处，如果作者不说谎则可以证实信息来源；信息来源比较含糊的有27处，如果作者不说谎则当事人可以证实信息真实；信息来源完全含糊的有52处，很难证实信息的来源与真实性，这三类属于不当引用，虽能提供信息，但由于信息来源不明确，读者无法判断顺利信息的来源及真实性与权威性。不交待信息来源的话语有12处，除作者外基本无法证实信息的真实性。

由上可知，这20篇文章中信息言据性不足的话语较多。窥一斑而知全貌，本文认为，由对第2篇文章的分析及对前20篇文章的粗略统计，可大致推知“方方日记”言据性情况：客观取向较多，来源他人的目击型及来源含糊的非目击型较多，而且“他人”多为不明姓名甚至身份的某人，表现出作者不能或不愿对相关信息的来源及可靠性负责，也与作者不能亲临一线有关；句式标记较多运用句式1）（即“投射小句+不含情态成分的信息内容”），避免运用情态词汇，言据性程度强的词汇标记较少，也表现出不能或不愿对相关信息的来源及可靠性负责。可知，“方方日记”语言的言据性确实不强，对“方方日记”信息来源及真实性的质疑并非无中生有、无端捏造、凭空想象。

当然，限于篇幅和精力，本文没有对60篇文章做穷尽性定量、定性分析，欢迎有兴趣的朋友深入研究，也欢迎大家在留言区提出宝贵意见。

本文作者：非狐（笔名）公号小编

部分参考文献

[1]朱永生.试论现代汉语的言据性[J].现代外语,2006(04):331-337+436.

[2]房红梅.言据性研究述评[J].现代外语,2006(02):191-196+220.

[3]严辰松.语言如何表达“言之有据”——传信范畴浅说[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01):4-7.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